四十七口罩
1
阿吉总算是个摄影记者了。
金融危机当前,阿吉毕业半年都没寻到工作,所幸凭着当初在校园里四处拍美女的一点摄影功底,千辛万苦混进一家艺术杂志社就职。新人一枚,自然处处遭前辈差遣。阿吉也自知并非科班出身,身份低下,有麻烦事儿也都心甘情愿地担下来。
这不,又来了一件琐事。新人画家贝子的个人画展即将举行。资料显示,贝子之前一直默默无闻,虽然这次有幸得到画商提携举办个展,但怎么说也只是无名小卒罢了。
“也不知是贿赂了画商,或者贝子是个令人倾倒的大美女?总之阿吉,拜托你了!”前辈几句客套话,阿吉只好笑着答应下来。
画展那日的天气也不好,下了阵儿阴雨,空中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云团。
阿吉寻了位子坐下,感觉身上湿漉漉的,怎么都不舒服。况且这新闻发布会场也颇阴沉,布置成暗色调,窗帘拉得紧紧的,水晶灯压得低低的,也不知是不是刻意。
工作人员打点片刻,画家贝子伴着画商出场了。瞧她身段窈窕,年纪轻轻却罩着身灰色的长裙,但总体给人的印象却是白的。惨白惨白,因为她的大半张脸都被一个白色的口罩盖住了。
“艺术家就是特别……”阿吉听见身边的记者轻声讽刺,又见他举手提问,“贝子小姐为何要戴口罩?”
贝子并不答,倒是身边的助理早有准备,“因为贝子小姐觉得,她的画作是无需用言语解释的。人的很多情感,惆怅,焦虑,担忧,恐惧,都是无法单纯用言语表达的。请大家届时自己在画作中体会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了。何况贝子默默无闻,众记者也都兴趣寡淡,发布会冷场了片刻就提前结束。贝子垂着头率先离席,记者们也闹哄哄地进入展区参观。
2
展厅大门一开,顿时是一片更压抑的空间铺天盖地地袭来。
那满目的灰和黑在一块块硕大的画布上肆意纠葛,缠绵之间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白。显得那么惨淡,好似绝望中徒留的一丝丝希望之光。
对啊,画展的主题就是绝望啊……
阿吉并非刻意去背了材料,当初只轻描淡写地看了眼画展说明,但一站在这些画作前,那两个印刷体的字,“绝望”,就化成各种颜色和大小,纷纷挠挠撑满了他的整个脑袋。
而各种颜色和大小的,其实是口罩。
在黑灰纠葛的背景之上浮凸着形形色色的人物肖像,衣衫不整的女人,脸上挂着瘀伤的孩子,青筋暴起的男人,满面刻痕的老人……每个人都戴着一只口罩,遮去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丝鼻梁和一双双惊骇的眼眸。
各种颜色,各种大小。
“不可思议,明明被口罩遮去了大半张脸,但仅凭那露出的一些些就精准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。”方才那记者似已经完全忘了对贝子的嘲笑,只忙着从一张画前奔到另一张画前。
“……所以才说,人内心的恐惧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吗……”阿吉情不自禁地皱眉自问,可越是透过口罩去想象那背后一张张狰狞的脸,就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。他正琢磨,忽然耳边飘过一个轻柔的声音,
“你认为呢?”
阿吉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,待他回头,才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,竟是画家贝子。贝子见他惊吓,淡淡笑了。但阿吉也看不真切,因为她依旧戴着口罩。
“我可以为你照一张相吗?”阿吉举着相机问。
“可以。”
“我是说,可否请你摘下口罩?也是为了艺术效果,杂志登照总是清晰些好。”
“我倒是无所谓摘下口罩,不过这些画上的人物是怎么也摘不下呢。我今天算是陪他们。”
看她是不肯摘了,但阿吉也不勉强,因为这些画让他充分体会了贝子的天赋。他于是拍了几张贝子望着画作的模样,凭着多年拍校花的经历,隔着口罩他也知道,贝子一定是个美人。而且藏着深深的心事,从而显得颇有气质。
“你好像拍我比拍这些画还要多?”闪光灯不断,贝子笑吟吟地开口。
“……好像是……”阿吉愣了下,才发现自己真的一直在抓拍贝子。
“怎么,觉得我比画作美?”贝子不过是玩笑,但阿吉听了,认真地想了想,居然说,
“是!”
他的回答明显让贝子惊呆了。虽然作为女性,被称美丽是一件乐事。但作为画家,那滋味可不一样。
阿吉顿时懊恼自己怎么就说实话了?他看见贝子的神情瞬间凝结了,脸上隐隐蒙了一层寒霜。他后悔至极,赶紧弥补,
“不……我是说,画很美……明明被口罩遮去了大半张脸,但仅凭着那露出的一些些就精准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。很好!”他不惜套用他人的评价,但贝子的表情明显不信,
“记者先生,艺术家不容易受骗上当,你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他们研究人的表情,每一块肌肉的运动,每一条面部纹理的改变……所以先生,撒谎这种事情,艺术家总是一眼就看得出来。”
阿吉说不过她,也因为欣赏她,顿了顿,索性说了实话。他叹息道,
“你说得对。也,正如你所言,人的感情其实是能够精准地透过面部的每一块肌肉,每一条纹路来表达的。的确不需要言语,但我觉得……更不需要用口罩盖起来。你的画作很美,在一瞬间的冲击力可谓惊人。可是看得越久,我越觉得那口罩之后的部分是空空如也的,那后面没有一双双惊恐的嘴唇,因为那些美妙的纹理和肌肉,统统被你的口罩遮盖了……”
他说着,见贝子的神色越发扭曲。
那是活生生的真人呢,所以即使隔着口罩,贝子愤怒的鼻息,面部的肌肉和纹理也透过口罩布料一览无余地表达了出来,呼之欲出。阿吉情不自禁地看呆了,想,兴许还是她的画工不到火候吧!不过依旧尽力安慰她,
“……我只是一家之言,以前总是在学校拍美女,所以喜欢那些阳光下无着无盖的青春的线条……我大概不太能接受先锋艺术吧……不过贝子小姐的画冲击力真的很大……”
“不必说了。”贝子蓦地打断他,“敢问先生的姓名?”
“大家都叫我阿吉。”
“我是贝子,立志,也绝对要做一个画家。我们交个朋友吧!”贝子主动伸手,阿吉诚惶诚恐地握住了,只觉得美女的手一片冰冷。
3
助理喊她,贝子歉意地转身走了。她走到人群里,众人看了画作后对她明显热情不少。
而她坚持戴着口罩,为各家杂志一一拍照。期间淡淡提了几句画作,目光偶尔飘到阿吉身上,落下一个浅浅的笑。
阿吉恍惚觉得,他和贝子是真成了朋友吧!
这份美好的感觉在画展结束后依旧久久滞留。他回到公司,在电脑上反反复复看着贝子凝望画作的照片,一寸寸放大,隔着口罩欣赏她面部的每一处线条。
前辈看了他带回来的照片,惊得目瞪口呆,说很久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画家了。又怪他拍了太多画家本人,画作反倒拍得少了。还问道,
“你对这画家的作品有什么感触吗?”
阿吉犹豫片刻,还是说,“我觉得她会红。你看,连老天都帮她。”
没错,再想起那日阴沉沉的天气,也的确和画展的主题相得益彰,让阿吉在走出展馆后久久都回不了神,沉浸在灰暗的思绪中。但他想的更多的却不是那些画作,而是贝子,是贝子那双在听了他的评价后阴云翻滚的眼睛。
她,一定藏着深深的心事吧。
4
新锐画家贝子一炮而红,主题为“绝望”的画展不断延长展期,门票供不应求。似是一夜之间,戴着口罩的城市边缘人成为一个热门话题,人们不厌其烦地讨论着画布上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眸,和那一副副颜色大小各异的口罩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含义?
有评论家说,“是表达畸形的社会正在逐渐剥夺人的自由发言权吗?”
又有评论家说,“是表达人际之间的冷漠已经让大家无法对身边人畅所欲言了吗?”
他们问贝子,贝子只是微笑。
她固执地在展览期间始终戴着口罩,所有问题都交给助手冠冕堂皇地回答。
没有确切答案,人们就越发迷恋。
对贝子的追捧已俨然成为一种潮流,成为众人虚无精神上的一种寄托。人们说贝子是他们的知音,贝子的画是在代替他们呐喊,无声地呐喊,这种呐喊不需要通过言语,不需要动嘴唇,只要心脏跳动着就足以支撑。
转眼又过了几个月,贝子的热潮才稍稍平息了些,却还拖着绚烂的尾巴,余音绕梁。不过,没有新作品延续辉煌,贝子很快就会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出。画商深知此理,于是趁着还有余温风风光光地结束了个展,宣布贝子即将闭关,创作新一系列的作品。
满场欢呼,这一宣布又引发了人们对贝子的热情。
人们纷纷猜想,即“绝望”之后,贝子还会创作出怎样的作品呢?
有人说,一定更惊世骇俗!
又有人说,一定更意味深长!
而每每在报刊上看见这些期待之词,阿吉就会隐隐苦笑。一夜成名的苦恼,被捧得越高,将来兴许会摔得更粉身碎骨呢!
阿吉有些为她担心了,毕竟他们是朋友啊!虽然只是握了握手,虽然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朋友。
虽然……天啊,想来想去,连阿吉自己都开始怀疑了。
那时,他正坐在桌前浑浑噩噩地发呆,前辈又丢来资料,差遣他去跑一件麻烦事儿。阿吉提着器材正要走,办公室的电话响了。前辈接起,只听见他的声调一下子拔高,又蓦地低沉了。最后,他满腹狐疑地拉住了正欲出门的阿吉,
“找你的,画家贝子的助理,约你在她闭关前给她做一次独家访谈。”
5
贝子在这个城市一夜成名,而阿吉在这个杂志社一夜成名了。
主编甚至亲自屈尊和他谈心,阿吉犹犹豫豫地说了自己和贝子是因画展而成了朋友,只听见躲在门外的前辈顿时气得直跺脚。
带着主编的谆谆教诲,阿吉如约出现在饭店套房内。助理殷勤地为他倒了茶水,他才喝了一口,就见贝子从房里姗姗地出来。阿吉原本紧张的心于是蓦地平静了,兴许是看见她的一身深色连衣裙,兴许是看见她一张素净的脸,又兴许是看见那遮去大半张脸的口罩,让他觉得贝子依旧如故吧。
阿吉顿时有些好笑,想起这几个月来还从没有人见过贝子完整的脸,而这也增加了她的神秘色彩。他摇了摇录音笔,
“戴着口罩,我可能录不清楚。”
贝子轻轻一笑,随即见助理递过一份文稿,
“记者先生,你看看这份采访稿可合你用?”
阿吉惊了下,接过一看,上面预设的问题和主编交代的几乎差不离。枉费主编还以为自己的提问有多精辟呢,阿吉真为他脸红。见问题下都好好做出了回答,虽也都是些场面的漂亮话,但如此看来,贝子是不打算接受访问了吧。阿吉收下稿子,
“原来,今天是找我闲聊的啊!”
贝子的眉角于是写满了笑意,“记得吗,我们是朋友。”
不知何时,助理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。阿吉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,端起茶杯,定睛看着面前戴着大口罩的古怪女子,
“你不喝茶吗?”
贝子扑哧一笑,“你就这么想看我摘掉口罩?”
“既然是闲聊就随便些,你戴着口罩,我听你说话都费劲。”
“全城的人都没见过我的真面目,怎能轻易地展示给你?”
“他们认为你神秘,认为你象征着这个象征着那个,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想看看你的真实长相。”阿吉耸耸肩。
“……也就是说,你并不觉得我神秘,并不觉得我充满象征义?”贝子的表情蓦地严肃了,阿吉从她睁圆的眼眸看得出,她和他的谈话正式开始了。
阿吉有些退缩,因为贝子猝然的认真。但他真心欣赏贝子,也隐隐觉得,贝子这次叫他来是需要他的帮助。那他就该本着自己最真的心意,去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。阿吉于是静下心,撇去一切世人对他判断力的影响,
“老实说,并没有。这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谈过了吧。”
“谈过。”她沉重地点头,“你说我的作品无法感动你,那口罩之后,你只感到一片虚空。”
“算是吧!”阿吉尽量让语气轻松,阐述事实的同时不想伤了美女的心。而这份体贴也令贝子感怀,她的眉梢颤了颤,从抽屉里取出一大叠报纸,
“可你看,他们个个都喜欢我的作品啊……说我是他们精神的领袖,说我画的口罩是他们无声的呐喊,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