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九柳厢会
一
那十几年里,正是读书人当道。
皇帝身边的宠幸皆是近些年的状元郎,才高八斗,意气风发,把整个朝廷也革新得好似脱胎换骨。内阁的风气变了,民间的风尚也变得文弱了起来。多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去私塾听课,总觉得哪怕不能做官,能识字断文也是好的。
“这股风气甚好……”徐巡抚骑着一匹瘦马,身上穿着与百姓无异的便服,正窃窃笑着对身边的仆从说,“想我二十一年之前,背井离乡地孤身上京赴考,谁人不说我是痴人做梦浪费年华?”
“可徐大人您硬凭着满腔文采,一举夺魁,成了状元。之后连连高升,官运亨通。”仆从谄媚地笑答。
徐巡抚不禁得意地笑了笑,却又正经了脸色,“我们现在是微服私访民间,可不能把这些挂在嘴边。”
仆从赶紧住了嘴,伴着徐巡抚的马又行进了片刻,擦肩而过了一位打扮斯文背着行囊的青年人。徐巡抚看着,似是又被牵动了旧日情怀,
“又是三年,到了放手一搏的日子。离京城越近就看见越多赴京赶考的读书人,这些人里,说不定就有明日朝上的新宠,怠慢不得。”
仆从听着,望了望渐渐昏暗的天色,“大人,我们再往前行进一些,到京城脚下的集市找客栈歇息。那里必定有更多的考生,大人还能接触接触他们呢。”
“都说了,别叫我大人。”徐巡抚点点头,念着家中的妻儿,也想快点回京。
二
天色昏暗了,两人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。眼见着再往前一些就是集市了,却是忽然天降大雨。
这雨下得好生奇怪,白日里晴空万里,毫无征兆。徐巡抚和仆从皆是轻装出行,没带伞,顿时被瓢泼的雨水浇了个狼狈不堪。
仆从顿时犯了难。他们正巧出了镇子,还未到集市,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官道,这可怎么办才好?难不成要寻一颗树躲雨?徐大人可是矜贵得很啊!
仆从想着想着,不由战战兢兢地望向大人。却见大人的神色恍惚,遥遥望着不远处,对砸在脸上的雨水也茫然不知。
“大人?”
“恩?……啊,看那儿……”
仆从顺着大人的目光望去,顿时笑开了脸。真是天助啊,官道一旁的不远处,在雨帘之中隐隐约约浮现着一片灯火,摇曳而温暖。
仆从有些疑惑,方才怎么没注意到那方灯火?但他也不多想,笑道,“那定是某家的民宅,大人,我们去借宿一宿吧……大人……大人?”
却见徐巡抚面露疑色,身形恍然,好半天才应了声。
两人匆匆往灯火方向赶去。
果不其然,那宅子不远,疾奔几步就见到了轮廓。
走得更近一些,连匾额都看得清楚了,上书着两个红色的大字,“柳厢”。
“既是柳厢,何不漆成绿色的?”仆从边开玩笑边扣着门,没见到徐巡抚忽然感怀地红了眼圈。
三
二十一年之前,他还不是“徐巡抚”,只有一个粗鄙的名字,徐耀宗。
徐家,光宗耀祖的儿子。长辈们兴许是这么期盼的吧。而长辈们所认定的光宗耀祖,是让他好好学着做生意,接下家里的祖产,一翻十,十变百地经营着。而不是整体只捧着无用的所谓圣贤书,说一些让生意人觉得可笑的大道理。
家里为耀宗安排了未来的路,耀宗偏不肯走,让家里的长辈很生气,气得几乎要和他断绝关系。耀宗赴京赶考的前夕,父亲给他一袋子钱,勉强只够路上的吃喝住宿,还说,
“这是家里最后一次放你自由。若不成功,便回来继承祖产,或者干脆一辈子别回来了。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……本来就是,我们这些生意人,哪里配有读书人的儿子呀?”
父亲的话,耀宗铭记在心。
这一路也算是艰难,他从小生活富足,不懂得料理财务,勉强到了京城附近,已然是一身潦倒……
回忆的大门一经开启,二十一年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似乎也和眼前的光景重叠了起来。
他遥遥记得那时的自己拖着一身疲倦往集市赶,在半路中,被一场骤雨逼得狼狈。然后四处张望着,情急之下扣响了一户漆着红字匾额的宅子……
徐巡抚猛地一个冷颤,被硬生生拉回了现实。仆从扣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,渐渐烦躁了起来,
“大人,这不是荒宅吧?可是明明亮着灯啊!”
徐巡抚摇了摇头,止不住地心慌意乱,“还是别再扣了,既是无人,那我们还是快往集市赶吧!”
仆从点点头,正要往回走,那门,却开了。
吱呀一声,徐巡抚被吓得倒退了半步。只见门里探出一张青年人的脸,“你们找谁?”
徐巡抚一瞧,正是白天在镇子上见过的青年人。
四
仆从赶紧上前说明了来意,那青年人了然于心地一笑,
“二位也是想借地避雨吧,请速速进来。”
徐巡抚稳了稳情绪,犹豫片刻,还是禁不住这场大雨,和仆从一起进了宅子。进了屋,灯火通明顿时驱赶了寒意,仆从恭敬向青年人道,
“我和我家老爷正在前往京城的旅途中,突逢大雨,多谢这位兄台借宅子给我家老爷避雨。”
青年人却连连摆手,“不必多礼,也无需对我客气。在下王生,赴京赶考的书生,也是来避雨的,比你们早不了几时。”
“哦?那这家宅子的主人是?”徐巡抚不禁地问,手心有些出汗。
“是一位姑娘,之前露了下脸就回厢房了。女儿家,家中长辈都恰好外出,兴许不想多和外人接触吧。嘱咐了若还有避雨的,尽管接待就好。我这才斗胆把两位迎进屋里。”
“哦……”徐巡抚听了,心中打翻了五味瓶。
几个宅中的仆人安排他们换了衣服,也布下了饭菜,安排了房间。酒饱饭足后,王生便告退回房温习,徐巡抚也摈去了仆从,独身一人把自己锁在了房内。
举着烛火,徐巡抚环顾着这间厢房,顿时额角布满了冷汗。
他虽记不清细节,但二十一年之前,他被柳厢的仆人领了进来,住的就是这一间房!房间布置,他真不太记得了,却是一股淡淡的桂花甜味让他记忆深刻,深刻得整整记了二十一年,现在重游故地,稍稍一闻便知就是这里。
徐巡抚愣愣地,一屁股跌坐在床沿,随即双手狠狠捧着脑袋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。
明明关着门窗,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儿阴冷的风。徐巡抚手中的烛火灭了去,越发衬得对门王生的房间亮堂堂的,看来真的是在用功呢。
二十一年之前,那时的徐耀宗也曾是这般刻苦的。在被骤雨淋得狼狈的夜晚,稍稍收拾了自己,也不忘在睡前再翻翻圣贤书,背诵一下自己写的诗歌。正背得朗朗,忽的,桂花的香甜气息渐浓,惹得徐耀宗的身子不禁一颤,随即看见窗下似是躲着一个身影,娉婷袅袅,正专心地在听他诵读。那身姿美好,惹得耀宗不禁放下了书本,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窗户……
徐巡抚一愣,才知自己又不禁回忆起了往事。他茫然地,不知这二十一年后的巧合是祸还是福,当年躲在窗下的女子,是否依旧如故?
胡说!胡说!
二十一年了,他自己也早已儿女满堂,面带刻纹。当年女子的美丽身姿,也只能永远住在他脑海里的。
正胡思乱想着,蓦地,他闻到一股更加浓郁的桂花香。
徐巡抚一颤,本能地往窗边望去,竟真的瞧见一个娉婷袅袅的影子躲在窗外。
那一刻,他脑海一片空白,急切地想站起来,双腿却一哆嗦,径直跪倒到地。
隔着窗纱,他看不见窗外女子的容貌和表情。却本能地在眼前勾勒了她的花容月貌,和满面的幽怨。
从窗外,轻轻飘来一句话,
“你来了……”
那声音冰冷冷的,直冷进了徐巡抚的心里。他蓦地害怕起来,连滚带爬地抓过包袱躲到床铺上,抽出防身的匕首,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的影子。也试探地问一句,
“……衣衣?”
那影子听了,顿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,随即摇曳着漂浮了起来,吓得徐巡抚几乎要惊叫。见那影子晃了片刻,飘然着不见了。徐巡抚刚要安心,却顿时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,从门口一点一点蔓延进来。寒意逼人,夹带着浓烈的桂花香气。
徐巡抚不知何时落了满面惊慌的泪,“衣衣……真是你吗……”
门外久久寂静,半天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。随即那股寒意却忽然消失了,门外多了一连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,竟是向着对面王生的房间去了。还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,
“王相公,住得可方便?……”
五
这一夜过得惊魂。
徐巡抚再也无心在意对门王生屋内的情况。他只把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,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,“一切都是幻觉,都是重游旧地的幻觉罢了。那不是衣衣,那怎么可能是二十一年之前的衣衣呢?那不过是柳厢现在的女主人,或只是个婢女罢了,好奇生客,才躲在窗户下偷看的……”
衣衣,这个名字已经被徐巡抚遗忘了很久很久了。
说来,这个故事多少显得俗套。多少民间的野传故事中都会有这么一个篇章,赴京赶考的书生偶尔深宅里的大小姐,一见钟情,私定终身。
故事,多少显得美好。
而现实中的徐耀宗对待柳衣衣,是爱吗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赴京赶考是他的最后一搏,带着对父母的怨恨,带着从小被人耻笑是“读书人”的怨恨。
是这个被养在深闺中的无知大小姐第一次让他获得了无比的自尊,他随口吟诵的诗歌,让她高兴得拍红了手掌。
他得意洋洋,随即以为自己爱上了她。
那暴雨延续了一日,他也不急了,顺着柳家人的好意多呆了一日,并在临别的夜晚偷偷溜进了衣衣的闺房。一夜缠绵,直到天色变得明亮。衣衣哭着赌咒说,徐相公一定可以高中的,到时候,别忘记来接她。说着,把一只她祖传的玉蝴蝶塞进他的掌心。
之后,他装得若无其事,离开柳厢继续赶往京城。
也正如衣衣的赌咒,他中了状元。但那时的他,早就忘记了与他一夜旖旎的佳人,他的眼里只映得下另一位佳人,一位京中权贵的女儿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暗送秋波。
他当然明白,要做官,他有了学识,还差了背景。
他也相当明白,他绝不能半途而废,于是毫不犹豫地娶了权贵的女儿,从此官运亨通。全然忘记了,从前种种。
六
“衣衣……”他从噩梦中醒来,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这个名字。
仆从在门外守候着,“大人可起身了?”
徐巡抚一愣,抬手擦了擦满面的冷汗。一夜总算是过去了。
待他出现在饭堂已是日上三竿,但让他意外的是,王生竟也赖床了。
仆从说,“大概是昨晚温书熬夜了吧。”
徐巡抚只鬼使神差地问宅子的仆人,“你家小姐不出来用饭?徐某人想当面谢过。”
仆人笑了笑,“二位起得晚了,小姐早就用过了。还交代说,招待徐老爷就要像招待自家人一样,绝不可怠慢。而且,徐老爷无需感激。”
徐巡抚不再说话了,他的仆从倒是连连称赞小姐的好意。
两人吃得差不多了,这才见王生面带倦容地走进饭堂。徐巡抚与他客套了几句,觉得他看似气度不凡,学识文采倒是平平,不禁觉得可惜。又见他双目充血,仆从不禁问,
“昨晚可是熬夜了?”
王生一愣,却嘻嘻笑道,“是熬了,但,实则是良辰美景啊!”
徐巡抚顿时一惊,想起昨晚的种种奇异。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,看着宅子里的仆人,个个面色青白,行动僵硬,眼神更泛着死气,越看就越吓人。他不由心生恐惧,赶紧拉着仆从回到屋里,吩咐着快些收拾好东西就离开吧。仆从问,
“需要向这家的小姐道别吗?”
他冷着脸,“不必。”说罢,自己匆匆提着包袱,不愿呆在满是桂花香气的房间里,去了花园里等仆从。在花园里焦虑地踱了几步,他看见刚用了早餐的王生信步走了过来。王生似是没注意到徐巡抚,只自顾自嘻嘻笑着,贪恋地把玩着手中的什么物件。
徐巡抚上前和他话别,王生错愕道,“这就要走了?”
这话一出,倒把徐巡抚愣住了,“干吗不走?”
“天气这么差,眼见着暴雨马上又要来,不如多留一日吧!”王生嘻嘻笑着望天。
徐巡抚错愕得话也说不出了。这天,分明是晴得刺眼的啊!而那乌云密布的,分明,是王生的眼睛……
徐巡抚顺了顺喉咙,正想离开。却忽然瞧见王生手里的物件,顿时瞪大了眼睛!
“这是什么?”
“这个?”王生哈哈大笑,又装作神秘地捏进手心里,“这是秘密,是这家小姐独独送给我的。”
徐巡抚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,他蛮狠地从王生的手里夺了过来,是一只玉蝴蝶。
他随即从自己的包裹中掏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只玉蝴蝶,两只蝴蝶对着灿烂的阳光一照,竟,连玉石的纹理都一模一样……
七